2020年8月,理想汽车(以下简称理想)创始人李想在品牌用户日的演讲中“炮轰”同行:
“一群臭搞技术的。”
“一群毫无用户思维,完全不关心用户的一帮人。”
李想以这番言论,“回敬”了此前一位知名国际汽车品牌负责人发言称“理想没有技术”。
那个月,理想首款量产车“理想ONE”的月销量是2711辆,在新能源汽车方兴未艾之际,这款车的销量持续上涨,蝉联数月新能源中大型SUV榜的榜首。截至2020年底,“理想ONE”累计卖出了3.26万辆。
李想彼时抨击同行的底气,在于成绩,也在于产品:这辆面向中产家庭用户、定价30万元以上的增程电动车(一种插混新能源技术),配置了当时创新、如今寻常的“冰箱、彩电、大沙发”三件套,被精准地描述为“奶爸车”。
时移世易,2024年年初,理想年度新车Mega上市后失利,这对以“用户思维”著称的李想冲击不小,他公开反省,自此在社交媒体减少发声。直到当年年底,半年没露面的李想接受了“腾讯新闻”的采访。
被理想寄予厚望,但舆论反馈两极分化的理想Mega
在采访中,李想没聊用户,没聊产品,聊的全是“AI”,他甚至激进地将理想的定位从“车企”,转向为“人工智能企业”——按李想的说法,造车,只是因为汽车是当下企业实现人工智能的理想载体。
2024年12月27日,理想港股价涨超6%,此后,“AI”和“智驾”,成了这家“新势力车企”股价起伏的关键要素,比如,3月18日,理想发布了下一代自动驾驶架构,股价顺势涨近7%。
四年时间里,李想转变的根源,未必只是想借AI热度,讲一个资本市场更爱听的故事,换取股价的进一步增长;更可能是意识到“奶爸车”的产品定位所带来的增长不可持续。至于AI,它对理想来说既是当下企业形象营销的需要,也确实是其“AII in”式押注的经营增长引擎。
3月14日,理想发布2024年业绩公告。《当代企业》试图基于财报、创始人采访等资料,梳理理想是如何一步步从“为家庭造车”转向“为家庭造人工智能”的。
2020年是“理想ONE”首个完整的交付年,这一年也可以被理解为中国高端车新能源车市场的拐点:
1、据乘联会数据,2017年—2020年,中国乘用车零售市场出现下滑,从2470万辆的历史峰值,一路下行至1928万辆,但同时期,豪华乘用车(定价30万元以上)逆势增长,保持着10%左右的年均复合增长率。
2、按国际战略管理咨询公司罗兰·贝格统计,2020年是中国乘用车零售市场“换购、增购”客群规模首次超过50%的一年。此后,“换增购”客群规模继续扩张,渐成主力。其中80%的“换增购”客群,倾向于消费升级,即会购买更高价位的车型,且因为这一消费群体家里一般已有燃油车或使用过燃油车,所以更倾向购买新能源汽车。
另据全球战略公司贝恩调研,2021年—2023年,购车预算超30万元的用户从20%涨至30%。
以上这些增势,反映到理想的销量和营收上则更为直观:2020年—2023年,理想的销量分别为3.26万辆、9.04万辆、13.32万辆、37.60万辆;同期年营收分别为94.57亿元、270.10亿元、452.87亿元和1238.51亿元,销量和营收的复合增速均超过100%。理想靠着“奶爸车”产品矩阵(ONE、L7、L8、L9,这一系列车型均为中大型SUV增程车型,售价处于30万元—40万元价格带),增速远超同时期“蔚小理”中另外两家。
据“长江证券”基于乘联会数据的统计,从2023年—2024年前9个月,30万元—40万元价格带乘用车中的新能源汽车渗透率接近50%,这一渗透率高于同时期的行业大盘水平(新能源大盘在2023年的渗透率是31%,2024年为40%左右)。支撑起高端价格带的高新能源渗透率的车企,主要就是特斯拉和理想、蔚来。
过去几年理想的增长,一方面是顺应了高端乘用车的宏观消费势能,另一方面,也离不开企业自身对家庭用车的微观需求的洞察。
理想开创的“奶爸车”市场,可以说是定义了一个爆款产品公式——中大型尺寸、SUV、中产家庭用户、30万元以上定价、增程技术路线。企业对这一公式的充分运营所形成的市场溢出效应,也引来了无限的竞争。
更大的竞争发生在2024年,但早在2022年就有征兆。
2022年,当时上半年平均月销过万辆的“理想ONE”,直到7月还能卖10422万辆,然而8月销量旋即腰斩至4571辆,9月只卖了1408辆,直至年底停产。
这背后有两个原因:首先是由华为主导设计、赛力斯合作生产的“问界M7”在当年7月上市。李想曾在社交媒体发文称:“问界M7的发布和操盘,直接把理想ONE打残了,我们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强的对手,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毫无还手之力。”
其次,是理想用以回应竞争的“理想L7”同月上市,开启交付,消费者“买新不买旧”,加速了“理想ONE”的停产。
2024年1月份,“问界M7”达到月销3万辆的业绩顶峰,此后月销也稳定过万辆。同时,对标“理想L9”的“问界M9”自2024年2月开始交付,在经历了2个月的产能爬坡后,3月开始月销稳定过万辆。
问界对理想发展的压制,极其直观地表现在理想销量和营收的增速上:2021年—2024年,理想的销量增速分别为:177%、47%、182%、33%;同时期营收增速分别为:186%、68%、173%和17%——问界M7、M9两款车分别发力的2022年和2024年,正是理想销量、营收增速的两个低位。
此外,理想自2021年8月在港交所二次上市以后,也只有两个周期长期低于118港元的发行价——这两个周期同样出现在2022年(2022年5月起)和2024年(2024年3月起)。
2024年,理想交付出50.05万辆车,同时期以问界品牌为主的鸿蒙智行(问界主导,包括智界、享界等华为合作车型)卖出了44.49万辆车——这部分销量,很大程度上“吃掉了”理想的增量空间。
不止于此,从问界发起竞争以来,理想的单车收入也开始下滑:2022年理想单车均价为33万、2023年为32万元,而到了2024年第四季度,单车均价已跌至27万元左右。
企业2020年—2024年营收和利润,其中2022年、2024年录得最低增速
这背后,理想做过两个动作:
一是推出首款30万元以下车型L6(24.98万元起售);
二是推出首款50万元以上纯电车型Mega(55.98万元起售,次月下调至52.98万元)。
在过去,理想是一家高度聚焦的企业:只做服务家庭市场的“奶爸车”,且对定价、新能源技术路线、产品尺寸上都有很明确的坚守。包括李想在内的企业高管,曾多次表达过类似意思——很少有车企能同时做好高端和中低端市场、企业对于推出中低端车型会很谨慎、5年内不会推出20万元以下车型、增程是当下最平衡的技术路线......
如今,理想纵向渗透30万元以下价格带,横向拓展纯电产品线,然而这两个市场拓展动作未能如预期地为企业带来增长。2024年原本是理想的产品大年,目标销量80万辆,实际销量50.05万辆、营收1444.60亿元,完成率仅6成。
这两个市场开拓动作,反而暴露了理想面临多重增长压力后的挣扎姿势:
1、30万元—40万元价格带近50%的新能源渗透率已趋于高位,企业对剩余一半燃油车市场的渗透效率持悲观态度,BBA(宝马、奔驰、奥迪)用户的品牌信仰坚固。
2、问界势能渐成,其销量基本盘将在未来长期压制理想的增量空间,企业很难摆脱问界的“撕扯”。
3、受限于续航因素,30万元以上的高端纯电车型仅“特斯拉Model Y”一款车做到了月销过万辆。纯电短期内不是一个能为企业带来较大增量的产品类型,但企业为了销量规模硬着头皮也得上。
从这些层面上来说,如果理想仍执着于在“市场”“产品”等维度进行竞争,或许将不可避免地沦为一家平庸的企业——理想将自身定义为“人工智能企业”这一举措,本质上是试图跳出当下的竞争框架,借助AI这根最可能撬动企业未来的技术杠杆,以牺牲短期经营量变的方式,换取长期的经营质变。
李想对于汽车工业的未来,有坚定的个人判断,在他的认知里,汽车将经历“载具(传统燃油车)—消费电子(接近于装了四个轮子的手机)—家庭智能体”三个阶段,而“汽车”作为产品形态和命名必将成为过去式——AI将重新定义这一产品形态。
很难从商业角度去理解,一家以卖车为主要收入来源,且是目前新势力车企中卖得最好的企业,要全力押注AI这件事。但关于理想从“车企”向“人工智能企业”进行定位切换这件事,《当代企业》认为,还有另一重解读空间——营销。
过去几年里,在中国市场真正实现过爆发式销量增长的车企,其实一只手数得过来:比亚迪、特斯拉、理想、问界。
这四家中,只有理想走的是“非技术路线”:
1、特斯拉在新能源领域始终是引领者,其对电池与电驱系统、充电技术、自动驾驶技术的开源,对端到端自动驾驶技术的首创,都是整个行业的驱动引擎;
2、比亚迪插混技术带来的续航和油耗优势,以及包括电池在内的自主供应链,是其近几年来能够在大众市场里长期保持40%左右的市占率的关键;
3、驱动问界销量的首先是华为品牌,但华为自动驾驶“遥遥领先”的心智几乎饱和渗透于其用户圈层;
反观理想最大的标签——“奶爸车”,这个扁平化的描述,很大程度上弱化了企业本该具有的技术能力表达,也降维了品牌形象。
在社交媒体上,理想经常被“冰箱、彩电、大沙发”捆绑,被消费者调侃“没技术”。所以这家企业一直在为自己寻找一个能够改观公众印象、实现企业形象跃迁的“技术标签”。比如过去一年里,理想的技术高管都被要求通过社交媒体,面向市场讲述企业在技术领域的投入和实力,但收效甚微——直到AI出现,这可能是最具市场说服力的一个技术语言。
其实早在2022年9月,在理想的年度内部战略会,李想就已决定把人工智能,包括自动驾驶作为企业发展真正重要的方向;2024年,在和张小珺的对谈中,李想称企业每年百亿研发费用,有一半投入了AI。它也是国内唯一一家自研基座大模型的车企(基座大模型,比如ChatGPT背后的GPT、通义千问的Qwen、DeepSeek的R3)。
当然从更大的行业视角来看,近两年车企强调自己在AI、自动驾驶等领域的建树,几乎是个标准动作。比如今年年初,比亚迪宣布“智驾平权”,次日,企业股价涨近5%;同时期,零跑创始人朱江明接受“腾讯深网”采访时也表示,零跑是第一家在乘用车上接入“DeepSeek”大模型的车企;今年1月份,“晚点LatePost”采访何小鹏时,这位创始人强调小鹏是一家“AI车企”。
但理想表达得更为极致。这家过去更愿意向公众讲述“用户”“产品”故事的企业,激进转身,向技术表达靠拢,《当代企业》认为,除了实质性押注AI之外,理想的技术叙事,还承担着一重“扭转企业形象”的使命。毕竟“奶爸车”这一标签,正从用户消费决策的“正向因子”,转变为企业形象的“负债”。
公允地说,不止对于理想,几乎是对所有的车企来说,AI都不只是技术本身,也是一套不可或缺的销售话术。而在一个技术信仰弥漫于社会的时代,技术语言将比产品语言、用户语言更能说服消费者买单。
将AI这一企业战略的“暗线”推至幕前,变为一场“阳谋”,对当下的理想来说,也不失为是一次好的品牌沟通。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当代企业”,作者:当代企业,36氪经授权发布。